夜漆黑。
白婉瓊穿上一身簡裝,坐在馬車里,朝宮外而去。
各處燈火輝映,卻沒有人注意她們這一路。
蜿蜒穿過數(shù)條甬道后,終于出了皇宮,白婉瓊不長長地吁出口氣,挑起窗簾,朝外看去。
出來了。
終于出來了。
再次看見清澄的天空,呼吸到甘冽的空氣,甚至感覺到,樹林中的鳥兒,在振動羽翼。
“阿辰……”
白婉瓊不由略含驚喜地喚了聲,阿辰亦回頭,微笑看她,眸中難掩溺。
噠噠噠,噠噠噠,一陣驚急的馬蹄聲卻突兀傳來。
她和阿辰俱是一驚,定睛看去,一隊兵卻已如烏云滾滾而來。
略一咬牙,阿辰立即調轉馬頭,朝另一條胡同奔去,可是兵們勢頭太猛,轉眼已經將她們包圍。
“什么人?”一名兵走上前來,犀利目光掃過阿辰臉龐。
阿辰正要回答,白婉瓊已經搶先道:“大德人?!?br />
“大德?”兵眼里有著明顯的質疑,打馬上前,提刀挑開她的轎簾。
是時月光明凈,將她的面容映照得纖毫畢現(xiàn)。
兵默然片刻,又轉頭看向阿辰:“他是你什么人?”
“我夫君?!?br />
“也是大德人?”
“是?!?br />
“家住何處?”
“城外楊桃村。”
兵看來是信了,放下轎簾,再次看向阿辰,卻笑得詭異:“你,可以走了,她,留下!”
“你——”阿辰的臉一下子漲得血紅,看樣子就要沖上去拼命,白婉瓊從轎內伸出一只手來,握住他的腕:“阿辰?!?br />
“瓊兒?!?br />
“你聽我說?!卑淄癍偪粗?,微微地笑,嬌麗面容就像一朵綻開的水芙蓉。
阿辰卻一臉倔強,直著腰無論如何不肯。
白婉瓊索下轎,湊到他面前:“你回去,找人救我,我自有辦法同他。”
阿辰滿眼不信。
她將手指籠在袖中,地掐他掌心,直到汩汩地滲出血來。
“你不是答應過我,要帶我回你家,去看那最美的碧月花嗎?”
她雙眼定定地盯著他,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。
“難道你忘記了?”
阿辰看了她很久,突兀伸手,十分地擁她入懷:“好,我記住了,答應你的每一句話,永遠都不會忘?!?br />
他說著,雙眼移開,一個個從面前兵們的身上掃過,帶著種刻毒的陰寒。
終究是放開手,終究是慢慢走到馬旁,伸手攬住馬韁,翻身躍了上去,一聲長咤,消失在茫茫夜中。
“好了。”兵打馬走到白婉瓊跟前:“走吧?!?br />
她并沒有立即付諸行動,而是站在原地,慢慢地整理好衣衫,方才回到轎中。
轎子再次啟行,她安靜地坐著,心中卻不免浮起幾許悲涼——這世事輾轉,果然半點不由人,原本以為他是良人,從此可以安穩(wěn)一生,可是這安穩(wěn)二字,離她白婉瓊是不是太遠?
抑或是她奢求得太多,反而連最簡單的,都得不到?
忽然,轎子“砰”地重重落地,外面人聲沸騰。
“將說了,這會兒沒夫接見外人,走吧,走吧?!?br />
男人“咦”了聲,很是失落,再一擺手,轎子又一次被抬了起來,過了兩刻鐘方住,外面一個聲音冷冷地道:“出來!”
白婉瓊撩起簾子下轎,只看見一座破敗的庭院,已有半邊倒塌。
“進去!”兵在后面踢了她一腳,白婉瓊抿抿,提起裙衫,拾級上階,眼看著已經快要進門,后面一飛乘忽至:“這個女人,是不是叫白婉瓊?”
所有人齊齊怔住。
“胡偏將,這女人……”
“她是將指名要的女人!快,立即送到將那里去!”
就這樣,白婉瓊被帶進康郡王府。
算起來,這也是皇室的一位宗親,故而府邸離皇宮不遠,看上去也頗為氣派,兩名將一前一后,把她領進內堂。
沒有白婉瓊想象的逼人氣勢,也沒有意料的酷刑。
相反,室內的情形十分地祥和,男人簡衣薄帶,手里拿著一卷書冊,過了好半天,似乎才意識到她的存在,放下書冊朝她看來,上下端詳許久,方道:“你是白婉瓊?”
“是?!?br />
“想不到……”男人有些言又止。
白婉瓊低垂眉眼,目光卻淡淡掃過他的袍角,注意到那上面有朵火焰形狀的繡紋。
莫家。
這是一支橫掃整個天衡大陸的兵,短短幾年時間內威震諸國,所向披糜,令諸國國君聞之膽寒。
同時坊間還傳聞,莫家鐵律如山,所過之處秋毫不犯,竟能令某些國民臣服。
沒有想到,她這樣的輕女子,卻能見到莫家的靈魂人物。
“你很特別?!?br />
男子突然道。
白婉瓊想笑。
可是在他面前,卻會情不自地收起往昔輕佻模樣,變得珍而重之。
“你一定想不到,我為什么會把你叫到這里來?!?br />
“嗯。”白婉瓊點頭。
“其實,我是有件難解之事?!?br />
“將不妨說來?!?br />
“龍華城壁壘森嚴,兵精將良,何以會被東元兵在數(shù)日之內攻下?”
白婉瓊不言語,沉默良久方道:“將問小女這樣的事,是不是太過深奧?”
“不不?!蹦凶訐u頭,臉上卻浮起幾許淡淡的笑,從桌上拿起一本卷冊:“我看了這個?!?br />
白婉瓊先是一怔,然后整個石化在地。
“這是我在沛芙宮找到的,你能否解釋下,這里面一些文章是怎么回事?”
“將著實是細心,那么,就請將容小女大膽?!?br />
“你且說來?!?br />
“大德之敗,非在城,亦非在將,在兵,而在人心,大德的人心早已散亂,不敗于東元,亦敗于西齊,抑或北唐?!?br />
“你倒是分析精辟?!蹦腥搜劾镉辛藥追稚钜猓骸褒埲A城人心混亂,或哭天搶地,或設法投奔新主,或潛逃外地,為何你卻如此沉靜,不慍不火,仿佛不管大德存也敗,亡也敗,半點與你無干?”
“帝王將相,向來都是男人們的事,與女子何干?”
“你這說法,倒也有些道理?!蹦凶右宦曒p嘆,放下卷冊,走到窗邊,抬頭朝遠處看去:“這繁華龍華城,人來人往,不過只匆匆行客?!?br />
白婉瓊瞧著他,心里浮起無盡揣測,最后卻都復歸于平靜。
“此處已是是非地,一個女子實在不便留居于此,這樣吧,我遣人送你離去,你可還有去處?”
白婉瓊大出意外,同時心中生出感激之情,后退數(shù)步,斂衽朝他拜倒:“多謝將,將若心存仁慈,請將我送到城外未語湖,小女自有法離去。”
“哦?”男子眉梢先是微微揚起,復又平靜:“也好。”
他略一思索,拿過椅上披風,輕輕覆在她身上:“走吧。”
白婉瓊心中確實忐忑,幾疑自己身在夢中——天下間竟有這樣見她美而毫不動心的男子?
直到坐到馬車上,白婉瓊的心方才落到實地。
莫澤在前面開道,親自引著馬車,朝郊外而去。
出城門五里地,他方才住馬:“白姑娘,再往前半里,便是未語湖,這一帶很安全,你且放心去吧?!?br />
白婉瓊下了馬車,舉目四望,但見樹林蔥郁,確實一片祥和。
“白婉瓊,多謝將相救。”
后退兩步,她雙膝跪地,朝莫澤深深地拜了下去,長揖及地。
“不必?!蹦獫裳劾镫[著絲悲憫:“當此亂世,姑娘實在不該……只愿姑娘從此安好。”
白婉瓊再拜,方才移步離去。
直到行出很遠一段距離,回頭看時,仍然可見莫澤挺立的身影,于淡煙薄暮里看去,像極一棵樹。
不過白婉瓊卻無心欣賞這些,只著急去到未語湖畔,好阿辰前來會和。
也不知道他現(xiàn)在怎么樣,會不會去找莫家拼命。
希望情況沒有她想的那樣糟糕。
一路緊趕慢趕,終于在日落之前,趕到未語湖畔。
白婉瓊長吁一口氣,立即采集蘆葦葉子,編成一朵朵瓊花,重新放進水里——未語湖接通龍華城的護城河,每天夜里湖水會倒流回城里……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這些,希望阿辰能夠看到。
每做一朵瓊花,她便會虔誠地許下一個心愿,然后再將花放進水里,看著它順水流去。
暮光收盡,星星一顆顆升起來,她走到河灘邊十分隨意地坐下來,任由風吹拂著自己的臉龐。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疲倦已極的她伏在草地上胡亂睡去,不知過了多久,卻聽見一陣模糊的水聲。
白婉瓊剎那驚醒,瞪大雙眼細看,卻驚見自己身在船艙之中。
這是怎么回事?白婉瓊立即起身,搖搖晃晃地靠近艙門,還未踏出,便聞見一股熟悉的氣息。
這是——
白婉瓊的心剎那咚咚狂跳起來,往昔的記憶忽如巨浪滔天,翻卷而至,將她整個吞沒……
若非對鏡,很多時候她都記不起,自己只有二十二歲,還是女子最嬌美的年華。
才幾年啊。
竟然忘記了十五歲的自己懸于秋千上,春衫單薄,銀鈴般的笑聲時常惹得少年們隔墻張望。
更記不得父親時常摩娑自己的頭,滿臉自得地道:“瓊兒冰雪聰明,將來定得一位好夫婿?!?br />
“夫婿是什么???”白婉瓊將雙手支在父親的腿上,滿臉嬌憨笑容:“就是東街口那個時常給我糖瓜吃的貨郎嗎?”
父親哭笑不得,在她額頭上彈了一指,生嗔道:“瘋丫頭,胡說八道什么,夫婿是可以保護你的人。”
“可以保護我?”白婉瓊眨巴著雙眼:“爹爹不一直在保護我嗎?”
每當她這樣回答,得到的卻是父親一聲嘆息:“傻孩子,爹爹可以保護你一時,卻終究難護你一世?!?br />
“才不呢!”她撲進父親懷里打滾:“我就要爹爹護我一生一世,就要爹爹嘛!”
第四章 虎穴狼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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