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新年的日子

    自然是看在宜安公主的份上了。

    盡管是新年的日子，季游陌亦不由覺得心中悲涼。側(cè)室在名份上還是伺候人，就算伺候的再好，情分如何深，也不及擁有實實在在的血脈。她和北辰郁秀蓮之間沒有孩子。以后也不會有。

    小玫畢竟是臨近產(chǎn)期的人，行動方面多有不便。北辰郁秀蓮坐在她身側(cè)，便不時關(guān)照著，親手將她喜愛的食物放在她面前。內(nèi)廷中人不由看得瞠目結(jié)舌，想那位素來冷情的帝王，什么時候這般溫柔體貼過。這樣的情分，沒有什么福分的人只能望塵莫及了。

    真是冷的厲害了。這么多年，季游陌第一次覺得，原來帝都天啟的冬天可以這樣寒冷。寒徹心骨。比當年巴蜀的雪原還要寒冷。

    那個人在這樣喜慶的日子里，依然穿著素淡的青衣，但因為容貌的緣故，比一身紅色重錦的她更要引人注目。終究是食不知味。宴飲到了中途，她便以身體不適為借口退席了。

    新春伊始，焰火漫天。天啟的夜始終是繁華熱鬧的。尤其是內(nèi)廷深宮，燈火輝煌到幾乎連星空也看不清楚，也是第一次，季游陌開始認真思考，自己是不是也該放棄了，比如離開這深宮，像從前一樣在哪個深山里繼續(xù)修行之類。也許再過數(shù)十年，也能獲得像小玫一般的成就。

    不，不行的，她已經(jīng)回不到從前了。富貴榮華亦或者權(quán)勢也許都可以舍棄，但想到若是從此之后再也見不到北辰郁秀蓮。想到那個人親吻自己的時候，肌膚溫?zé)岬挠|感，想到許許多多瑣碎的事情，她便知道，她早就放不下了。

    回到白花館那邊的時候已經(jīng)是中夜時分，一輪明月孤懸于天際。她睡不著，便獨自坐在院中涼亭里一人飲酒。落梅在她身后安靜的陪伴著。不知道過了多久，聽外面上夜的人進來報，說是上官妃過來了。

    她還吃了一驚，心想上官染煙這個時候過來做什么。正在猶豫見還是不見的時候，上官染煙已經(jīng)不顧阻攔沖了進來。

    “季妃，請救宜安公主一命！”

    她徹底給愣住了。

    上官妃是已經(jīng)急痛攻心了。倒是問她身邊跟著的染香，才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經(jīng)過。原來過年之前，宜安公主便已經(jīng)病了一陣子了。宮中御醫(yī)去永寧寺那邊看過，說是先天不足的緣故，因此體弱多病，既然是嬰兒的緣故，也不敢下重藥。只能慢慢養(yǎng)著。到了年前幾天，已經(jīng)病得厲害了，整夜咳嗽，累極了便昏睡著。

    除夕當日精神還能稍微好一點。到了正月元日，病情又有反復(fù)。御醫(yī)一直守著，因為內(nèi)廷忌諱的緣故，元日不能報疾。

    畢竟是一個公主的性命，永寧寺那邊也不敢耽誤。內(nèi)務(wù)府硬生生熬到元日子時，才跟北辰郁秀蓮上報了宜安公主病危的事情。上官染煙當場便在震驚之下暈了過去。被救醒之后便想到了季游陌。

    是否報給北辰郁秀蓮知道，是另一回事了。畢竟御醫(yī)一直在守著宜安公主，那孩子才一歲多些。若是能救，也不至于拖到這般程度。既然已經(jīng)到了生死危急的關(guān)頭，季游陌醫(yī)術(shù)如何且另說，至少，她一定有辦法先將公主的魂魄鎮(zhèn)在陽世。

    季游陌沉思片刻。見上官染煙因為惶急的緣故已經(jīng)面色蒼白。她卻不動聲色，道:“與我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？公主生病，找太醫(yī)院的人就算了。我一介內(nèi)廷女眷，攙和這些事情也不大好吧?！?br />
    上官染煙看著她淡漠的面孔，急道：“當日宜安亦是你親手接生的，怎樣也不至于這般絕情。只要你救她一命，此后我欠你這個人情，如何償還由你說了算?！?br />
    “宜安？”季游陌微微冷笑，道：“是叫鐘情吧，那個孩子。既然是你與陛下的鐘情，陛下自然會護她周全。話說回來，上官妃前來求我，陛下知道嗎？”

    上官染煙一時語塞。事實上，北辰郁秀蓮得知宜安病情之后，立即便去了永寧寺那邊。她自昏迷之中被人救醒，也是想到季游陌的事情便過來了，就算此刻季游陌肯去救宜安，她們作為內(nèi)廷女眷，要出宮亦要得到北辰郁秀蓮的允準。一時之間心亂如麻。只急切的對季游陌道：“稚子無辜，求你盡力救她?！?br />
    “上官妃也會求我這樣的人嗎？可是，那個孩子不過是個沒有用的公主，為什么要為了她來求我呢？”

    上官染煙一時狠心，對著季游陌便跪了下來。

    “此時此刻，也許我說了你也不明白，宜安公主是重過我性命的存在，我求你，救她這一次。”

    季游陌的確被震住了。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母子天性？她的確不能理解。她自幼年就被送出去修行，也許死在外面她的母親都不會在意吧。她并不是不想救宜安。只是那個女孩的性命沒有那么重要。她在等北辰郁秀蓮過來找她。只要北辰郁秀蓮一句話她便立刻會去救人?？墒牵且晃粵]有來，不僅沒有來，甚至連想也不曾想到她。

    正僵持的時候，綠玉軒的墨雪卻走了進來，伸手將上官染煙扶了起來。

    “娘娘方才受驚過度，怎么不多休息一會兒，陛下同我們碧主子眼下在永寧寺那邊守著。碧主子寫了方子，已經(jīng)給公主吃過藥了。那邊還得守一夜，陛下差我回來看看，說是若您不放心的話就接您去永寧寺那邊看看小公主。”

    “馬上帶我過去?！鄙瞎偃緹熈⒓醋ゾo了墨雪的手。墨雪低聲安撫著她。準備扶她出去，臨走前，卻回頭，靜靜的看了季游陌一眼。

    說不上是什么表情。也許那眼神中，真的也是什么意味都沒有。但在眾人出去的瞬間，季游陌抬腿便對著石桌踹了過去。含怒而發(fā)力道過重，沉重的石桌竟然也被她當場踹翻，果盤瓷杯碎了一地。落梅慌忙叫人進來收拾?？粗居文澳顷幊恋哪樕?，終究一句勸解的話也不敢說。

    宜安公主的情況漸漸穩(wěn)定下來。之后北辰郁秀蓮終于應(yīng)允了上官瑾的請求，將宜安公主降為臣籍，賜姓上官氏，封宜安縣公，以女公爵的身份立為上官氏的下一任家主。

    既然已經(jīng)降為臣籍，便沒必要再在永寧寺那邊寄養(yǎng)下去了。病尚未治愈，就被上官瑾接回了上官府的舊宅，依舊住在聽雨樓那邊。養(yǎng)病期間上官染煙與顏寂都曾經(jīng)探望過幾次。先天不足再加上氣血雙虧，對于一個嬰兒來說已經(jīng)是難以承受的重癥了。

    小玫為了救宜安這條命，亦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，之后沒過幾天，她突然劇烈腹痛，算時辰，的確正是廉貞星入主北隅星野的時分。但因為之前勞累過度的緣故，這個孩子生的異常艱難。在生產(chǎn)過程中數(shù)次昏迷又被人強行喚醒，幾乎耗盡全身力氣才將孩子生了下來。

    小玫在綠玉軒拼死掙扎的時候，季游陌原本在白花館靜心養(yǎng)神，卻在某一個瞬間，突然睜開了雙眼。

    她打開水鏡，果然不出所料，綠玉軒中發(fā)生的一切清清楚楚便在水鏡之中浮現(xiàn)。一直以來無法進入綠玉軒的式神入侵成功，正是在小玫幾近昏迷的時候。

    那個表面上無懈可擊的女人，畢竟還是有破綻。

    如果可以的話，在她生下太子之后，立即以式神咒殺，也許，是可以辦得到的。

    反正孩子已經(jīng)生下來了，季游陌這樣想著，便在妝臺前坐下，靜靜看著水鏡，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季游陌最終還是沒有那么做。

    她借著式神傳來的影像，親眼看著小玫費勁氣力將那個孩子生了下來。那是一個男孩，北辰郁秀蓮的第一個兒子。隨著孩子的第一聲啼哭響起。喜訊一層一層自內(nèi)廷傳到外朝。綠玉軒上下伺候的人人人喜形于色，整個北隅皇朝舉國歡慶。

    那個時候她可以下手的。趁著小玫產(chǎn)后昏迷的時候，命令式神立刻以惡毒的詛咒將她折磨致死。不管日后會發(fā)生什么，總之先殺了那個女人，別的都可以以后再說。

    她其實只猶豫了片刻。但機會，便在那片刻失去了。

    孩子被抱出去之后沒多久，北辰郁秀蓮便不顧忌諱進了產(chǎn)房，一直陪在小玫身邊，緊緊握著她的手，眷戀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。一刻也不肯離開。

    季游陌沒辦法下手，不是不忍心，而是因為北辰郁秀蓮就坐在床畔，式神的攻擊沒有那么精確，一旦殺意落下，北辰郁秀蓮亦會受傷。

    便在她猶豫的時候，天漸漸發(fā)白，小玫自昏迷之中漸漸醒來。她眼睜睜看著伺候的人將產(chǎn)后鎮(zhèn)痛補身的藥物給小玫端了過去，北辰郁秀蓮便坐在她的床邊，低聲哄著她吃藥。她忍無可忍，正要下手的時候，小玫突然抬頭，似是無意的在屋里掃了一眼。

    清水一般的目光穿透水鏡，季游陌幾乎疑心在那片刻，小玫曾經(jīng)與她對視過，隔著水鏡看到了她充滿惡意的表情。

    猜測也許永遠無法證實了。她來不及下手，清醒后的小玫已經(jīng)將結(jié)界修復(fù)，式神瞬間被驅(qū)逐。綠玉軒中的情形，她便再也看不到了。

    熬了整夜，到此刻，只能收手。她正打算合上水鏡，卻看著鏡面，愣住了。

    鏡中人早已變成了她自己，不知何時，她的鬢邊竟然也有了零落的白發(fā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