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婉瓊伏在地上,看著他一步步走近,在她面前蹲下。
“大德皇帝跑了?!?br />
他的聲音很古怪:“明真寺中機關(guān)重重,佛門之地竟成煉獄,原來,這就是最敬佛禮佛的大德皇帝,哈哈?!?br />
白婉瓊只是睜著一雙無辜的眼,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么。
“你是白婉瓊?”他仔細(xì)地端詳著她,仿佛在研究什么。
白婉瓊點頭。
“大德皇帝的后妃?”
白婉瓊沉默。
后妃嗎?
似乎不能算。
“怎么不回答?還當(dāng)自己是金枝玉葉呢。”他話沒說完,已經(jīng)重重一腳踹下來,恰好正中白婉瓊的腰。
很清晰的一聲脆響。
“回答!”
“不是?!?br />
“不是?”他疑惑地皺起眉,似乎根本不相信她的話:“那你的名字,怎么會在《起居注》上?”
白婉瓊答不出來。
也無從答起。
世宗高宗這對兄弟,其之名宮中人人皆曉。
她是世宗的妃,也是高宗的嬪,名字出現(xiàn)在《起居錄》上,再平常不過。
男人死死地瞪著她,看樣子是在研究,看她是不是御花園中一株花精變成,會不會施展什么術(shù)。
而白婉瓊確乎不能。
倘若她能,早已施個法子,讓自己從這骯臟混亂的世界離開,去尋找她的琉璃白雪。
可那于她凄涼一生而言,卻是遠(yuǎn)不可企及的神話,于是她常站在瓊花臺中央,癡癡悵望西山上的一點殘雪,以寄自己一點冀望,高宗并不知道她的心事,卻只道那時的她最美。
因而,封她為——九華夫人。
“不說話?我讓你不說話!”男人眼里爆幾縷兇光,又是重重幾腳踹下來,白婉瓊翻了個身,雙手撐地,兩縷鮮血從邊溢出。
痛。
從來沒有如此地痛過。
偏是這樣的痛,卻讓白婉瓊低低地笑起來。
一只大手伸過來,抓起她的發(fā)絲,搖晃,珠簪落下,衣衫零亂,她咬著牙一聲不吭。
“朱將,你這也太不知道憐香惜玉了吧?”
一道戲謔的聲線突然傳來。
“本將要怎么做,用不著你來管?!?br />
“末將怎么能管將?不過朗將說,這女人可能知道大德皇帝在哪里,所以,要我把她帶過去?!?br />
“是嗎?”被稱作“朱將”的男子疑惑地挑起眉梢:“該不會是他小子瞧上這女人美,想納為己用吧?”
來人“嘻嘻”笑了兩聲,沒有言語。
朱將后退兩步,拍拍自己的手掌:“好,就看在那小子面上,暫且先饒過這女人?!?br />
白婉瓊兩只耳里嗡嗡作響,全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,只覺得滿心里格外難受。
說不出地難受。
只遲疑間,衣領(lǐng)已經(jīng)被對方拎起,倒拖著朝屋外而去。
很多眼睛。
很多雙眼睛看著她。
有嘲諷的,譏笑的,冷冽的,無情的,還有畏懼的,躲閃的……
這是一個風(fēng)雨飄搖的世界,皇帝跑了,國家亡了,大男人們尚且自顧不暇,又有誰,會來保護她們這些女人呢?
后來白婉瓊時常在想,為什么在那樣痛苦的日子里沒有死去,或者死去,就意謂著解,然而她為什么沒有死去呢?
既然沒有死去,就還得活著,既然活著,就意味著爭斗會繼續(xù)。
各自以各自的方式,在那些不想的地方,于各人等間來往,演繹悲歡離合。
在陰暗的偏殿里,白婉瓊再次看見了朗烈,彼時他站在窗邊,身旁跪著兩名宮女。
千戶將她拖進殿中,重重扔在地上便揚長而去。
白婉瓊低著頭,任由發(fā)絲覆住容顏。
“?。 币宦晳K叫忽然響起,白婉瓊微微側(cè)頭,看見其中一名宮女倒在地上,雙手緊緊地捂著,汩汩的血滲出來,很快濕了她的宮衣。
直到咽氣的最后一刻,她的雙眼還是瞪得很大,充滿著少女純真的期待。
或許。
她也想過,找一個心愛之人,尋一處安靜之地,過著和平安寧的生活,享受著天倫之樂。
然而世事如此殘酷,要在她最美麗的時候,奪走她年輕的生命。
“告訴我?!蹦腥嗽俅味?,單手挑起白婉瓊的下頜,話音里帶上了幾許邪魅:“大德皇帝,在哪里?”
“我已經(jīng)說過了?!彪m然臉,白得像紙一樣,可白婉瓊的語氣卻依舊從容平靜:“明真寺?!?br />
“你當(dāng)我是傻子嗎?”郎烈眼里兇光畢,突兀伸手,拔出發(fā)簪,在白婉瓊臉上來回比劃著:“宮中人人都說,你是最傾國傾城的美人,可我想看看,倘若沒了這張臉,你又要如何傾國傾城?”
白婉瓊語速平穩(wěn)如常:“傾國傾城,那又如何?不過皮囊而已?!?br />
“這么說,你是……”朗烈剛要動手,一名校尉忽然急匆匆地奔了進來:“齊稟將,發(fā)現(xiàn)大德皇帝的行蹤!”
白婉瓊和朗烈同時渾身一震。
朗烈低頭看白婉瓊一眼,邊浮起詭譎的笑:“等著!”
男踏步走了出去,剩下白婉瓊癱在地,雙手撐著地面,額上冷汗涔涔。
千百次地對自己說,不要怕,臨到頭來,卻仍然不住心頭鼓顫。
大德皇帝。
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。
自然不值得她為他賣命。
所有的消息都是假的。
像那樣狡詐的男人,怎會讓她知道他真正的藏身之所呢?
東元逼近龍華城,京中大亂,人人自危,上至皇帝,下至宮女太監(jiān),無不只想著保命。
她只是想靜默地呆在沛芙宮,安之若素,被人遺忘,可惜世人最愛多事,就算沒有殼的雞蛋,也能鉆出兩個洞來,更何況有一起刁小之徒,專司害人命。
卿本無心,奈何世事蹉磨。
只求一隅安身之處而不得。
嚶嚶哭聲,打斷白婉瓊的思緒,轉(zhuǎn)頭看時,卻是剩下的那個小宮女雙手抱肩,縮在墻角,臉上滿是淚痕。
白婉瓊撇了撇干裂的,在這樣的境況下,只好各人顧各人,又有誰可以靠著誰,相信誰?
又一陣腳步傳來,宮女驚慌地抬頭,更加地朝角落里縮去。
卻是一個高大的士卒走進來,將飯菜擱在地上,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們:“來來來,好好把這些飯菜吃了,晚些時候還要獻舞呢。”
“獻舞?”宮女微微抬頭,眼里閃過幾許亮光,抑或覺得,還有一線生機。
人都是這樣,但凡還有一絲生機在,總是想著要更好的,更出的,或者覺得,前方像有一縷淡淡的金光,從地平線下透出來。
“吃吧,吃吧?!背龊跛齻儌z意料,這士卒卻是格外殷勤周到。
白婉瓊看了一眼飯菜。
直覺告訴她有問題。
可當(dāng)著士卒的面,她還是端了起來,用手扒拉著飯菜,送到嘴邊佯作咽下,而小宮女不辨真?zhèn)?,搶過飯碗一陣?yán)峭袒⒀省?br />
悄悄地,她將飯菜倒進袖中,再輕輕將空碗擱在地上。士卒看她們一眼,就像在看兩只美味的羊羔。
“跟我來?!彼D(zhuǎn)過身朝外走去。
“姐姐?!毙m女靠過來,拉扯白婉瓊的衣袖,渾身不停地發(fā)抖:“我怕。”
她微微垂頭。
實在沒有一句話可以安慰她。
縱然安慰,又有什么用呢?
難道一句微薄之言,便能改變她們倆的命運嗎?
“想活下去嗎?”
和士卒稍稍拉開斷距離,白婉瓊只能這樣壓低著聲音道。
宮女趕緊點頭。
“找一個男人?!卑淄癍傆行┐掖俚氐溃骸罢乙粋€可以保護你的男人?!?br />
“可以,保護我的?”小宮女眼里閃過幾許驚惶:“誰能保護我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白婉瓊十分誠實地答道。
轉(zhuǎn)眼士卒已經(jīng)將她們領(lǐng)至浴堂前,院中已有數(shù)十名和她們一般年紀(jì)的宮女,個個模樣瑟縮。
“進去!進去!”
兩名士兵驅(qū)趕著她們,讓她們依序浴堂內(nèi)。
畢竟都是女孩子。
都是年輕的女孩子。
溫暖的池水褪去了她們的惶亂、驚恐、不安,生的氣息開始蓬成長。
她們開始互相嬉水,追逐打鬧,只有少數(shù)幾個有心計的,擔(dān)憂著自己未知的命運。
白婉瓊慢慢地洗掉身上的灰塵,任由腦海里一片空白。
完全不用想太多。
至少她沒有顧慮,不必想著突然哪里又冒出什么事來,或者是旁枝側(cè)葉,無端打破她的世界。
家門,早已散盡,抑或有兩個親人,但她卻是不放在心上的,再別的已然沒有。
她白婉瓊在這世上無依無靠,唯獨一人,悲歡離合,皆與他人無涉,更何況這是一個薄情寡寒的世界,她又何必,寄一絲微望于他人?
沐浴完畢,換上干凈衣衫,再走出院子,只聽得一陣驚嘆聲。
“世間竟有如此佳人,我必傾力護之?!?br />
突如其來男子喟嘆,令她一震,復(fù)又靜息,只是腳白蓮,裊裊而過。
“姑娘?!彼分鹕蟻?,話音里帶著難捺的驚喜:“姑娘,請見告芳名?!?br />
白婉瓊站住腳,轉(zhuǎn)頭看他,卻見對方朗眉星目,儀采非凡。
居然是濁世中一翩翩佳公子。
“白?!卑淄癍偝⑽⒁恍Γ骸巴癍偂!?br />
劫也罷,孽也罷,債也罷,相顧一笑,或許轉(zhuǎn)身就是另番風(fēng)景。
他卻傻了,站在原地只是不停地念叨:“白,婉瓊,婉瓊,我叫你瓊兒可好?”
他跳起來,大聲喊叫:“瓊兒,你是哪里人啊?要去哪里?”
第二章 傾國傾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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